人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个14年,我已在蜿蜒曲折的时光里行过了两个半轮回。常闻身边人叹息过往不堪重负,甚至不愿回眸;然而回溯岁月深处,却横亘着一个真正“不堪回首”的14年,关乎神州存续、黎民存亡——那是亿万国人以血肉之躯构筑长城、誓死抗争的壮阔长卷,是古老民族焚尽屈辱、涅槃重生的浩荡征途,更是新生国度于废墟上砥砺奋进、迈向复兴的艰难起点。这14年纵然不忍卒忆,却又必须熔铸于骨血。可对我而言,这份沉重而炽热的记忆以一种近乎神圣的方式,渗入了我懵懂的童年。
我的第一个14年,是在琅琅书声中度过的。年年清明,老师会带我们去陵园扫墓。陵园里,苍松翠柏长得高大挺拔,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,投下深沉的绿荫。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泥土混合的气息,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树梢的低语。我们排着队,肃立在纪念碑前。我记得第一次真正“触摸”到历史,是在左权将军的墓前。冰凉的墓碑,边缘有些粗粝。老师轻声讲起将军的故事:他如何运筹帷幄,如何在掩护战友突围时壮烈牺牲,牺牲时女儿才刚满两岁。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过碑上深刻的名字。那一刻,仿佛指尖传来的不仅仅是石头的冰凉,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。虽然年纪小,不懂太多家国大义,但站在那片松柏环绕的肃穆里,看着将军雕像年轻而坚毅的面庞,心里头沉甸甸的,像压了块石头。那松柏的静默,成了我对那场惨烈战争最深的印象。
后来,在人生的第二个14年的尾声,我步入了校园,成为一名教师,学校里也种着一排四季常青的松柏。在一个春天的下午,我把中国地图投影在屏幕上,手指沿着黄河、长江滑动,讲到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。有学生问我:“老师,敌人那么凶残,我们一穷二白,赢的希望是不是像登天一样难?”我看着台下这些在和平阳光下长大的“小树苗”,心里感触很深。“是啊,很难,”我说,“对你们来说,一道解不开的难题,一次考砸了的测验,可能就是眼下的‘山重水复’。可我们的先辈面对的,是装备精良、凶残百倍的侵略者。他们的难,是家破人亡的绝境,是血流成河的牺牲。”我指了指窗外那排挺拔的松柏,“就像这些树,不论严寒酷暑都在拼命向上生长。先烈们心里有信念,有对祖国深沉的爱,才用血肉之躯,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。”
后来,在晚上批改试卷时,我在一篇学生作文中读到:“每当遇到困难,想起那些在硝烟中为我们拼过命的抗战先烈,我就觉得全身又充满了力量!”窗外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在那稚嫩却滚烫的字句上。我心里一暖,当年在陵园松柏树下那份懵懂的震撼,在另一片心田里悄悄扎了根。
如今,烽火硝烟已散去80个春秋。世界并不太平,但幸运的是,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而强大的国度。古老的土地正焕发新生,贫瘠困苦渐渐远去,日子像春天的田野,一天天饱满起来。而我,也走入了人生的第三个14年。
如今的工作单位旁边,就是华北军区烈士陵园。午休或下班后,我常喜欢去里面走走。阳光穿过浓密的松针,洒在成排的墓碑上,像碎金跳跃。手抚过那些冰凉的石碑,上面刻着陌生的名字,有些甚至没有名字。奇怪的是,指尖传来的,竟不再是童年时那种纯粹的冰凉,仿佛能感觉到一种细微的、温热的搏动。这搏动,像是无数个14年凝聚成的、一个民族顽强的心跳。“东方欲晓,莫道君行早。”黎明已至,而我们要记住那些在长夜里点灯、开路的人,更要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光明,让松柏长青,让信念永存,在复兴的征途上,稳稳地走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