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三年暑期。炽热的阳光,灼烫着我们肩头鼓胀的帆布行囊。我和九香,两个乡村少女,揣着满心的憧憬,一头撞进武汉,开启了打工之旅。
街头,劈面而来的人潮、高楼、裹着汽油的热风,瞬间带来了被巨兽凝视般的紧张和不安。幸运的是,九香的亲戚为我们寻了落脚点,那是一家弥漫纸浆酸气的作坊。
作坊里,卷纸机日夜轰鸣。我们围在简陋的操作台上,手指在纸堆间翻飞,一刻不停地堆叠、封印。一小包餐巾纸,工钱两厘。马不停蹄地干完一天,能攒得十元钱。九香的手指格外灵巧,在纸堆间穿梭得又快又稳,她干活时抿着嘴,汗珠顺着额角滑下,却顾不及擦。有时她偶尔抬头,鼓励我说:“莫急,莫急。”由于工钱不现结,九香拿出笔记本,一笔一画郑重记下我们的收入。看着笔记本上的数字一天天累加,我们的心也一天天变得喜悦起来。这座城市,终于给了我们第一份微小而真切的踏实。
当夕阳的余温彻底被夜色吞没,下了班,我和九香漫步在长江大桥上。昏黄的江水在夜色中浮沉着零碎的灯影,江风带着水汽与白昼蒸腾的余热迎面扑来。岸边,一群身穿着花裙子的女子,优雅又自信地散着步。最引我们惊叹的,是甩陀螺的人。只见手臂挥动,一道弧线“啪”的一声破空而出,那脆响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夜空中荡开,陀螺便飞旋不息。那旋转的光影,瞬间扫光了一天的疲惫,也悄然牵出了我们对江城的第一份亲昵。
武汉的夏夜,闷热如蒸笼。我和九香抱着凉席去阳台打地铺。我们并排躺在凉席上,看着墨蓝天幕上稀疏的星星,聊着流水线的重复,聊着我们从未看过的江边风景。也讲着心事,九香说想存钱攒学费,我则想买条像武汉女伢子一样的花裙子。身外热浪依旧翻涌,两颗少女的心紧紧靠着,偶尔掠过胳膊的微风,带来一片清凉,把我们的梦也送去很远很远……
然而,小作坊终因生意冷清停了产。未满一个月,我们拿着辛苦攒下的全部50元钱,带着未竟的失落,踏上了归途。
为了省钱,我们抄近路步行去火车站,通往站台的岔路口,一条向左,一条向右。我执意向左,九香断然要向右。她性格向来沉静平和,这会儿猛地站定,抓紧背包带子,温顺眉眼透出罕见执拗:“我说向右就是右!”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仿佛被她的固执狠狠掴了一掌,我那么依赖亲近的她,竟在这一刻与我针锋相对,这猝不及防的变故,直叫人想哭。是的,我们的亲密无间,在尘土飞扬的路口,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。那是武汉刻下的,第一道带着痛感的青春印记。
最后我们走哪条路?记忆已模糊。只记得那份涨红着脸的稚嫩争执,如今想来,竟成了青春册页里一枚生涩的印戳。
多年后,我们各自远行。然而回望过去,武汉的每一帧画面依旧灼热:紧握在手中带着汗水气息的50元工钱,长江水奔涌的灯影和陀螺声,热浪翻腾的阳台上九香温热的低语,岔路口那场无声的争执……它们共同构成了我青春轨迹中最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每当听见陀螺破空的脆响,我总会想起九香——想起她在那个夏天划出的弧线,清脆、执拗,在记忆的天幕上飞旋不息,成为一九九三年夏天,再也散不去的回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