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从西宁出发,前往青海湖。车子在祁连山脉间穿梭,窗外的草原上,牛羊三三两两散着,偶尔能瞥见牧民的帐篷,在天地间支起一个个小小的点。草原独有的开阔,让人心境也跟着舒展起来。
导游拉真三十来岁,短发利落,说话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爽朗。大巴车慢悠悠地开着,我们一边看风景,一边听她讲沿途的古迹。车子经过甲木萨村时,她话锋一转,说起了自己姥姥的故事。
拉真的姥姥,年轻时是草原上出众的姑娘,漂亮又高挑,身边不乏藏族追求者,可她一心只想嫁个汉族男人。她常说:“汉族人聪明,还疼老婆,能过上好日子。”她果真选了祁连山海北州农村的一位汉族男人,那位男人便是拉真的姥爷。那时姥爷家境普通,只有几亩薄田和几只羊,可姥姥毫不在意,义无反顾地嫁了过去。
婚后的姥姥,整天乐呵呵地,逢人便说:“我太有福了!一直想嫁个汉族男人,如今真嫁成了,多好啊!”村里人笑她:“藏族女人脸皮厚,穷日子还瞎乐呵。”她听了不往心里去,反倒常在别人面前夸姥爷是腰杆最直的男人。这份坚定的认可,陪着姥爷在田里劳作了一生,他的脊梁,从未弯过。
姥姥跟姥爷结婚后,生了八个孩子,个个都起了汉族名字。姥姥为此特别开心,逢人就念叨:“我太有福了!你看,现在我家八个孩子,个个是汉族,多好啊!”
20世纪80年代的祁连山沟,孩子上学是件稀罕事,姥姥铁了心要让每个孩子都读书。没钱交学费,姥姥咬咬牙让姥爷卖了唯一的奶羊。姥爷走了三十里山路卖羊,路过布摊时,想起姥姥跟着自己没穿过像样的衣服,当即扯了布,给她做衣裳。
新衣送到时,姥姥热泪盈眶,激动得说不出话,只一个劲儿念叨:“我这辈子嫁给你,真是太有福了!”第二天,姥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,穿上这身新衣裳,在村里转着跟人说:“我太有福了!家里没钱给孩子交学费,我家掌柜的把奶羊卖了,还记着给我买身新衣裳!”村里又有不少女人在背后议论:“这藏族女人脸皮真厚!家里穷得卖羊,还买新衣裳!”可姥姥根本不在乎这些话,依旧穿着新衣逛来逛去。
车子过了日月山,再往前便是青海湖了。大家听得入了迷,纷纷求拉真接着讲。拉真说,姥姥这辈子最让人佩服的,是她的处世智慧,她懂得护着儿媳。
大舅妈刚嫁过来时性子急,有次帮亲戚家办婚宴洗碗,没擦干净就摞在一起。有亲戚跟姥姥念叨,姥姥笑着反驳:“我家老大能娶到她才是福气!她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子、点桑烟、做早饭,我从来没饿过肚子。碗没擦干净算个啥?”
二舅妈跟大舅妈正好相反,做事特别细致,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,可就是磨蹭,说好十点集合,准得十点半到。有人说老二媳妇太拖拉,姥姥又护着:“我老二比谁都有福气!她针线活全村最好,家里门口收拾得比谁都利索。磨叽点咋了?活儿做得好才是真的!”
姥姥常说女人要口吐莲花,心胸宽广,学会笑,万福才会来。所以这一生,她从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。拉真小时候在村里跟人打架,哭着回家骂骂咧咧,姥姥拉着她的手说:“拉真啊,嘴是白口咒,说坏话多了要折福的。咱们不说坏的,只说好听的,好不好?”
姥姥会经营家庭,又善解人意。拉真说,现在不少老人收到晚辈送的礼物,会埋怨他们乱花钱。可姥姥从不这样。不管谁送她什么,哪怕再微薄,她都乐呵呵地接纳。当年拉真把第一笔实习工资三百块钱塞给姥姥。她爽快收下,反复念叨:“我太有福了,我娃长本事了!”后来孩子们也都乐意把好东西留给她。因为她懂得,坦然接纳爱也是福报。
我们听得入了神,一头撞进了这位藏族姥姥满是“福气”的人生里。忍不住问她的近况,拉真说:“都八十七了,耳聪目明,还能赶场呢。”窗外草原渐远,一片经幡跃入眼帘,五颜六色的布条随风飘扬。
拉真说在藏区,天葬是普通百姓最高级别的丧葬方式。姥姥76 岁那年,特意交代家人,她离开这个世界后,要把她送到天葬台。藏区的秃鹫只吃死尸,不伤害活物。在姥姥看来,把肉身献给秃鹫,是生命最后一次布施,能为来世积功德。
到达青海湖时,拉真的故事也讲完了。青海湖水天一色,映着远山雪影与掠过的飞鸟。拉真在一旁静静地站着,目光深远地望着这片她守护的土地。我听见她轻声自语,又像是在对我们说:“真美啊。守着这样的地方,我就是个有福之人。”她的话随风落入湖中,也落进我的心里。
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。刚才还晴空万里,转眼就刮起大风,下起了急雨。气温骤降,众人慌忙躲雨。一位老太太却不慌不忙地添着衣服,笑呵呵地说:“下雨也好,有福了,有福了。”她的话引来一阵会心的轻笑。
旅程的最后一晚,我们走进一家藏族餐馆。酥油茶香浓,烤羊肉焦嫩,屋内“扎西德勒”的祝福声此起彼伏。兴之所至,大家纷纷端起酒杯。我抿了一口青稞酒,一股平和温润的暖意滑入喉间。过了一会儿,深沉的暖意从心底缓缓升上来,绵长而醇厚。这恰似姥姥用一生酿造的答案:生活的真味,就是坦然接纳一切,从最平凡的日子里,品出甘甜。
